新经济社会学
新经济社会学
新经济社会学(New Economic Sociology)
新经济社会学概述
......
新经济社会学是运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经济行为和经济体系的一门学科,它把人与人之间以经济为媒介物所相互缔结的关系作为研究课题,是研究社会的经济部分的社会学。新经济社会学认为,经济现象是嵌入社会结构之中的。在新经济社会学家看来,社会结构就是一种网络。社会结构牵涉到个人之间、角色之间、群体之间、组织之间等多种层次的社会单位之间的关系模式,要分析这种关系对于经济运行的影响,必须发展出分析这种关系的工具,而“网络”无疑是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最好的工具。
“新经济社会学”一词同样包含着两层含义。一是必须获得对经济社会学这门特定学科的新发展;二是所建构的理论必须是一种可竞争的一般性理论。新发展意味着对“旧”经济社会学的继承和拓展。经济社会学创立至今,经历了从古典到现代的演化阶段。以马克思、杜尔凯姆和韦伯为代表的古典经济社会学已为该学科确立了研究经济与社会的相互关系的基本理念和学术空间,然而,他们之间却未能建立起一个统一的经济社会学理论体系。至20世纪50年代,以帕森斯和斯梅尔瑟为代表的现代经济社会学家,以其理论整合的方式,在古典经济社会学确立的研究范围内,建立了一个抽象力和形式化俱强的综合的经济社会学理论,即功能—结构主义经济社会学。然而,由于其概念和框架太过抽象和机械,加之其忽视了宏观系统分析的微观基础,而被认为于研究经验事实无补。力求理论综合而漠视经验分析的倾向,不仅在70—80年代以后的美国而且在各发展中国家也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了。因此,作为经济社会学第三阶段的新发展——从其发展的脉络来看——应当是一种既突破“旧”经济社会学的理论限制,又能充分包容“旧”经济社会学的成就,也就是说,新经济社会学是沿着旧经济社会学传统的一种“创造性转化”,而并非是对传统的反叛或是一种研究上的背道而驰。
新经济社会学的学科性质和范围[1]
经济与社会关系的研究,构成了经济社会学固有的学科性质和传统,这是无可争议的。然而,却值得重申。因为,从世界范围来看,在迈向经济社会学的第三阶段的发展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透识这一传统的意义从而能以其引导新理论的建构和该学科发展的。
在旧经济社会学留给我们的宝贵思想遗产中,我们看到,马克思毕生都在探讨由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相互作用所构成的现代资本主义体系的运动和变迁,尽管他重视的是其中的经济因素的决定性的作用。杜尔凯姆的论题没有马克思那样宏大,但却以其独有的实证主义的风格细致地研究了资本主义内部社会劳动分工与道德秩序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在中层上研究经济与社会整合问题的范例。韦伯同样以研究资本主义为己任,但他比同时代的思想家有着更为强烈的建设一门以“社会—经济”现象为基本要素和研究主题的经济社会学的意识,尽管在很多情况下他使用的是在德国流行的“社会经济学”一词。
韦伯在一篇较早期的论文中指出,“社会经济学”是一门把“社会—经济资料”作为它的主题的科学。尽管不可能对这门学科的适当边界进行准确的划定,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从马克思和罗雪尔(W.Roscher)以来的“社会经济学”的科学研究中,发现这门科学的研究范围,它主要包括:(1)“经济”现象或“经济”事件,主要是包含经济制度;(2)“与经济相关的”现象, 这些相关的现象可能不是经济的,但却有重要的经济意义,例如宗教现象;(3)“受经济制约的现象”,这是一些受到经济因素影响的现象。显然,韦伯所理解的“社会经济学”是一门广义地研究经济与社会关系的科学。之所以要建立这样一门科学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的肉体存在以及对我们大多数理想需求的满足,在任何地方都必然会遇到外部手段的数量限制和质量不佳的影响”。在韦伯看来,作为社会经济现象的关系和意义并不是“客观地”具有的,而是需要我们通过一定的“认知”结构和“社会经济学的方法”,才能揭示出来并严格确定其意义的。韦伯在其后发表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文,可以看成是韦伯对其确定的“社会经济学”范围内的“一个环节”即对“与经济相关的”宗教现象的研究。正如韦伯在该文表明的,他并不因此反对对“另一个环节”,即对受经济因素影响的现象的研究。我们注意到,韦伯在以后继续开展的“世界诸宗教之经济伦理”的比较研究中,特别是在那部未完成的巨著《经济与社会》中,已把更全面更完整地“讨论经济的社会条件”作为他的中心目的。在这部最重要的经济社会学著作中,“经济动力与社会制度的相互联系”是“一再提出来讨论的问题”。此时,韦伯已开始使用“经济社会学”这一术语,并且提出这一科学在 “必要时也必须创造自己的理论框架”。
帕森斯和斯梅尔瑟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韦伯所确定的经济社会学的基本理念和研究范围。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同韦伯一样看到了人类经济活动是普遍地受社会现象影响的事实,而且,还基于他们看到了本世纪以来愈演愈烈的经济理论与社会理论之间的专门化所带来的问题和弊端。因此,他们试图通过对经济理论与社会理论的整合来建构一种能综合分析经济与社会关系的统一的理论框架。应该说,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韦伯意在通过揭示经济与社会关系的意义以创造经济社会学 “自己的理论框架”的梦想,尽管他们也为此付出了理论偏离经验的代价。
我们不能因为其理论限制,而否认这种被他们自称为“哥伦布式”探讨的理论整合的意义。在我看来,通过理论整合实现经济与社会关系的分析框架的创新仍然是一条必由之路。因为在理论专门化日深的今天,任何一种“经济”问题或“社会”问题,都已被专门化的理论所分离,并且也都被各自不同的概念工具所处理,从中我们也都能得到在特定分析方法下的不乏“精确”的解答和说明。然而,由于专门化的概念方法人为地“肢解”了具有统一性的事物,我们从中得到的解答是不完整的甚至是否定性对立的。有关经济的或社会的专门化理论业已发展到,能够发现分割的知识和信仰已难以适应我们对经济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整体协调一致的根本因素的理解。要治愈经济理论与社会理论之间的知识的分割,不能采用捣毁专门化理论的方法,或者采用如韦伯所批评的“把经济研究拓宽为一般的社会科学”的方法。只有进行在专门化的理论基础上的有效的理论整合,才能获得对经济与社会关系的有效分析,从而才能建立起一种新的经济社会理论。
新的有效的理论整合,意在古典经济社会学所确立的研究范围内,建构一种既能揭示经济与社会关系的意义,又能对经验问题有足够解释力的新的理论框架。要建立这种新的理论框架,需要有一个韦伯所谓的任何一种新科学都需要的“新方法”的基础,即首先要寻求一个既能涵盖整个经济社会关系,又能包含宏观结构因素和微观行动因素(以便使这两类因素分析能够在一种新的综合的方法论的基础上得以结合起来)的基本概念。我在《迈向》一书中所做的基础性工作之一,便是寻求这样的基本概念。我从中国正在发生的双重秩序转型,即从计划的交易秩序和传统的交易秩序向市场导向的交易秩序的转型的经验事实中,抽象出了一般化的 “交易秩序”概念。交易秩序概念能否成为指示人类社会演化的一般性概念,尚需进一步的解释,但它的确已成为建构新的经济社会学理论体系的基本概念。因为,作为该基本概念的基础的“交易”,按其语意,是指个体之间的“交互影响的行动”(transaction),即互动。互动可泛指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的关系(既可以是经济的关系也可以是非经济的关系),换言之,所有关系中既可能包括经济因素也可能包括非经济因素。这样,交易就成了涵盖所有经济与社会关系的一般性概念。此外,在交易一词中,既包括个体的自主选择,又包括外在结构对个体的影响。这样,对交易的研究也就既能包括微观水平上的对当事人的动机、偏好和行动方式的选择的研究,又能包括宏观水平上的与交易行动有关的社会规范的研究。而且,如果我们将目光扩及个别交易的外部影响,就能发现无论是交易者还是社会都面临着如何使个别的交易秩序怎样有助于产生社会的交易秩序的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将引导经济社会学从微观分析到宏观分析的有效过渡。
总之,我在《迈向》一书中建立的“科学发现的逻辑”是:从经验事实中获得一个作为经济社会学研究中心的基本概念;又从这一概念的界定中获得综合分析经济与社会关系以及使微观分析与宏观分析得以结合所需的基本要素及其研究空间;然后,通过一个整合性的方法论的创新,使这些要素的相互关系的分析路径得以建立;最后,才通过对决定交易秩序建立和不断扩展的交易秩序的内部结构的起源和互动关系的分析,建构起了一种新的综合的经济社会理论,即交易秩序理论。在这一过程中,新的具有整合性的基本概念的建构无疑具有基础性作用。
那么,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又是以怎样的观念和方式来确定自己的发展道路的呢?以格兰诺维特为代表的西方新经济社会学无疑是经济社会学第三阶段发展的重要的理论类型(西方新经济社会学研究可以追溯到哈里森·怀特(H. White)在60—70年代对市场的网络研究。不过,一般认为,马克·格兰诺维特(M. Granovetter)1985年发表于《美国社会学杂志》的“经济行动与社会结构:嵌入性问题”一文是开创西方新经济社会学的里程碑性的文献。因此,本文对西方新经济社会学的评论主要以该文为参照)。不过,从经济社会学发展的脉络来看,西方新经济社会学与其说是一种沿着经济社会学传统的理论创新,不如说是一种对经济社会学传统的根本的反叛。格兰诺维特洞察到了现代经济社会学力求综合漠视分析的局限,但是他要做的并不是去如何突破这样的局限,即努力追求一种既具经验分析力又具综合性的新的理论框架,而是反其道而行,为追求经验分析而置综合的经济社会理论于不顾了。他不再同意经济社会学以研究经济与社会关系为对象,而是强调经济社会学是一种对经济现象进行分析的独特的社会学视角,一种分析“经济生活的新社会学”(new sociology economic life)。因此,他(同意)的做法,是宣称经济是嵌入于社会网络之中的并且网络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经济的运行。这样,“经济生活的新社会学”便获得了一种从社会网络角度观察和研究经济行动与经济秩序的“新”思路。这种“新”思路由于其分析的极端性及其与新制度经济学和经济伦理学的对立性而引人注目。同时,它也在表象上迅速“纠正”了现代经济社会学远离经验分析的局限。
然而,很明显,西方新经济社会学也为它的“新”思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首先,将经济社会学规定为以某个社会学视角研究经济生活,无疑大大缩减了古典理论所确定的经济社会学的研究范围。只强调社会对经济的影响而漠视经济对社会的影响,也会造成对复杂问题的分析的偏颇。与此相关的另一个代价是,由于否弃经济与社会关系研究的宏大使命,因此杜绝了通过理论整合(创造某种整合性的基本概念和方法)建立新的综合的经济社会学理论框架的努力。坦率地说,我看不出格兰诺维特有这种努力的意图。他所使用的社会网络的概念也难以成为某种可引致经济因素和非经济因素以及微观分析和宏观分析相结合的整合性的基本概念。最后,也是最显著的是,经济生活的社会网络分析,虽然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研究视角,以及因此而带来的所谓形式上的精确性,但却于社会科学所寄望的更全面、更真实地解释和预测经济社会现象无利。事实上,一种研究视角如果过于极端,过于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就会排斥其他研究视角(如从制度、伦理角度研究经济活动)的合理性及其研究成果,由此形成的理论也必然是一种非包容性的理论,这种理论与更全面地认识事物的学术目标相去甚远。
从某个特定的视角出发进行某种单一因素分析,符合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科学主义”教条。该教条的要旨是,必须从复杂事物中分解出最简单项,才能进行有秩序的研究。笛卡尔无疑是从人类智性有限的角度提出这种理性主义方法的,并且他始终肯定在分解出某些“最简单项”予以有秩序的认识之后,应当“把它们置于相互关系”中进行“综合”研究,即“必须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事物开始,依次引导我的思维,以求渐渐地、一步步地达到最复杂的认识,甚至还必须给那些就其本性而言并不彼此相继的事物设想出秩序来”。然而,遗憾的是,笛卡尔的后继者和追随者大多似乎只记得笛卡尔的分析最简单项的方法原则,而全然忘了他的更为根本的综合原则。以笛卡尔主义为科学哲学的正统经济学就是如此。然而,以批判正统经济学为要的西方新经济社会学为何重蹈覆辙呢?我们只能以“科学主义”偏好和“方法论至上”的错误来予以解释。采用分解最简单项的方法论本来是一种受知识和理性程度限制的不得已的方法,然而,此种方法却被逐渐演变为一种标示其研究具有精确性的途径。追求形式上的精确性成为学术的首要目标。的确,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使精神简洁的努力是一种巨大的诱惑”。然而,如果放纵这种诱惑,就会犯在研究中置方法于解决问题之上的错误,也就是说,不以更令人满意地解释问题为首要,而以建立所谓的新视角新方法为重要,其结果便只能是像我们在新古典经济理论中看到的那样,把问题分割开来,以适应“简单而精确”的分析工具。
新经济社会学的方法论特点[1]
新经济社会学的目的就是要对经济社会关系现象提出比专门化的经济理论或社会理论所能提出的解释更为令人满意的解释,这种解释只能通过整合经济理论和社会理论,以建立一种足够分析经济与社会的相互关系的分析框架才能达到。相反,如果只是继续建构某种更为专门化的理论,那么,最大限度也只能得到一种可欣赏的努力—— 一种新的非包容性的甚至是对立性的理论的建设,而这种努力对增进学科之间的密切联系和增加对事物统一性的认识必然收效甚微。
正是在这种科学哲学观念的引导下(我承认这种观念在此次反思之前并非十分清晰),我在《迈向》一书中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便是,通过新的整合来建构 “一种解释力很强的经济社会理论”。如前所述,建立一种既能集中反映本土经济社会问题又能提供整合所需的要素的基本概念,即交易秩序概念,在理论整合中极为关键。而在从这一概念中解析出那些用以解释经济社会问题即交易秩序何以建立和不断扩展的原因的个体因素(它包括动机、交易)和结构性因素(它包括规范和秩序目标)之后,最为关键的是,要建立一种足以分析交易秩序的内部结构的起源及其互动关系的路径即方法论。在我看来,采用单一的旧的方法论(无论是个体主义方法论还是集体主义方法论)都无法满足我心目中的理论整合的要求,因为它们都难以将微观分析(个人行动)与宏观分析(社会结构影响)有效地结合起来。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发展出一种能够整合两大传统方法论的综合的方法论模式,即我所称的“行动—结构互动理论”。那么如何能获得方法论整合呢?我的做法是,在行动与结构的互动关系链之间设置一中间项,即“双重动机”假设。“双重动机假设包含了这样一种假定,作为‘社会人’的个人动机是由价值动机和利己动机组成的;双重动机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并且由此决定着个人的行动。”正如我在书中予以仔细证明的,以相互作用为其形态的双重动机具有“承上启下”的功能,因而它能够把源于利己动机的个人选择与通过价值动机的社会结构的约束有机地联系起来。设置双重动机假设解决了行动—结构互动的内在机理问题,从而真正实现了方法论的新综合。把这一综合的方法论运用于研究交易秩序的建构和扩展,则使我们获得了一个从个人的双重动机出发研究交易秩序的内部结构的起源及其互动关系的完整的理论框架。
设置双重动机假设,在理论整合中具有核心作用。因为,正是设置了该基本假设,才使我们得以建立一种新的综合的方法论。而正是借助于这一方法论的创新(包括具有整合性的基本概念的创新配合),才使我们在广义的交易秩序的结构研究空间里,建立起了一种能将横向的经济因素与非经济因素以及纵向的社会规范约束与个人理性选择结合起来的分析框架。显然,建立新的双重动机假设具有某种创造性,然而,它也绝非是一种没有传统的创新。例如,常为人们所引用的韦伯的有关“理念与利益”的关系的论述即含有一种人的双重动机的存在及其相互作用的简单图景。此外,桑巴特、帕累托和熊彼特都论述了表现在一个行动中的理性要素与精神要素的混合。我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把分散在许多思想家著作中的某种未必清晰和稳定的思想在双重动机的概念下作了一种必要的形式化的处理。
双重动机假设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它是否能得以证实呢?对于这一问题,我的看法是,它在一定程度上能为脑生理学的研究所证实。脑生理学的研究可能为双重动机假设提供某些证据,但因其带有某种科学猜测而未必能完全证实该假设。然而,这并不十分关键。一个理论或假设是不可能完全被证明或证实的。其存在的意义也不是通过证实建立起来的,而是通过经验应用的检验来确定的。有些理论假设如“经济人” 假设,虽然总能得到某些经验的证实(这是一种常见的维护方式),但并不能因此就认定它是真的和不可替代的。事实上,对经济人假设同样有着种种的经验证伪和反驳。如果漠视这种反驳或抱着旧假设不放(包括专门为它设置某种特设性条件),其结果只能是付出“降低理论的科学地位的代价”。相反,若能正视科学的可证伪性, 就会乐于用可产生更好的可检验的理论假设来替代它,以推进科学的发展。因此,从波普尔的科学哲学的观点来看,对双重动机假设的最好的检验,不是它的被证实程度,而是它在经验应用中的可检验程度,即它是否能提高解释和预测的令人满意程度。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格兰诺维特所代表的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在方法论上有何特点,以及我们所提倡的方法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防止和弥补其方法和分析的限制。如前所述,格兰诺维特的“经济生活的新社会学”并不致力于研究广义的经济与社会的相互关系,并由此建构一种新的综合的经济社会理论,而是仅仅转向所谓的“经济学失败的方向”,即以一种新的社会学视角——社会结构或社会网络的视角来研究经济行动和经济秩序。他把这一研究取向看成是能取得与经济学特别是新制度经济学平等“对话”的可成功的道路。为了取得这一新的社会学视角的合法性,格兰诺维特提出了一个一般化的“经济行动嵌入(embed )于社会结构”的假设。该假设是从卡尔·波兰尼(K. Polanyi)在研究原始社会经济形态时提出的“经济嵌入于社会”的特定概念中推延引申而来的。这被看成是格氏的一大创造,尽管我认为这种“创造”与波兰尼的根本哲学思想相抵触,因为波兰尼要着重比较和证明的是,在现代社会中,市场交换的经济是非嵌入的。他力图说明的是经济力量日益分化和强大所可能产生的对社会乃至对整个人类文明的破坏。
格兰诺维特从“经济行动嵌入于社会结构”的一般化假设中,建立起了经济社会学从社会结构或社会网络角度研究经济行动的新视角,从而造成了经济社会学的转向,即从广义地研究经济与社会的相互关系转变为只研究社会(在此又只分离出社会关系网络)对经济的影响。这一转向意在“纠正”现代经济社会学力求综合漠视分析的倾向,然而,它所引致的理论建构和经验分析又带有怎样的方法论缺陷呢?
首先,“经济行动嵌入于社会结构”的假设未能得到逻辑和经验的确证。如上所说,该假设直接引申自波兰尼的“经济嵌入于社会”的概念。然而,在对其进行一般化的过程中,格氏并未能像帕森斯证明其著名的“经济是社会的一个功能子系统”这一命题那样作出严格的逻辑证实。诚然,在波兰尼的著作中,原始社会的“经济嵌入于社会”的现象是能得到充分的经验证实的,但是,在他看来,这一概念是无法推延至现代社会的,因为现代社会最显要的事实是,市场交换已成长到足以从社会中分化出来并且对社会产生日益深重的影响。这样,波兰尼一方面在现代社会的范围内获得了对经济影响社会的认识(可以把它看成是“社会嵌入于经济”的观念),另一方面,又由此否定了现代社会中“经济嵌入于社会”的可能性。再则,在波兰尼的思想中,无论是“经济嵌入于社会”还是“社会嵌入于经济”,都是特殊的而非一般化的。格兰诺维特所做的则是将波兰尼的“经济嵌入于社会”的特殊性概念一般化,同时否认“社会嵌入于经济”作为任何特殊性或一般性概念的可能。显然,这只不过是格氏在选择适合自己的研究目的的视角罢了,它与经验事实似乎无关。然而,在我看来,符合经验事实的统一性的研究视角比只求符合自己目的的研究视角更重要。事实上,我们从马克思的著作中能够清楚地看到“社会嵌入于经济”的事实。这就是,物质生产是人类和社会生存和发展的必要前提。物质生产决定着人类的生产关系,并且它们共同决定着人类的其他社会活动——政治的、法律的和意识形态的活动。当然,从马克思有关社会经济形态理论的架构来看,他并不否认在每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经济基础与其上层建筑之间是存在相互作用的。这里我们不妨把它称之为形式上的经济与社会的相互“嵌入”。无独有偶,我们在马林诺夫斯基对特罗布里安德岛岛民的互惠交换圈(库拉交换)的研究中,看到了某种具有实质性的经济与社会的相互嵌入:以经济为主题观察,经济交换嵌入了社会因素;以社会为主题观察,社会交换又嵌入的经济因素。⑨显然,更可能得到逻辑和经验证实的是经济与社会相互嵌入假设,而非单方面的“经济嵌入社会”的假设。众所周知,研究假设不同,其研究的出发点、范围和结论也会相异。以经济与社会相互嵌入或相互作用为假设,会将经济与社会关系完整地纳入经济社会学的视野范围,并且能够对不同社会阶段的经济与社会相互嵌入或相互作用的程度和方式作出研究。相反,以经济嵌入于社会为假设,则只能将社会对经济的影响纳入分析范围,而不能将经济变迁及其对社会的影响纳入分析范围。这不仅会破坏和降低对经济社会问题的统一性的认识,而且也大大缩减经济社会学的研究空间。
其次,嵌入性分析或社会网络分析未能把对人的行动的目的性(理性选择)分析与对社会结构影响的分析有效结合起来。从“经济行动嵌入于社会结构” 的假设中引申出了一种研究经济行动的新的视角,即从社会结构或社会网络的影响的角度研究经济生活中的行动和秩序。新的社会学视角的确代表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但它本身并不是一种方法论。方法论涉及到对研究的出发点及对行动者和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的规定。因此,格兰诺维特也力图为他的“嵌入性分析”确定方法论。格氏的做法是努力在“过度社会化”和“不充分社会化”方法论(我以为,用“过度社会化”(over-socialized )和“不充分社会化”(under-socialized)的概念来置换“集体主义方法论”和“个体主义方法论”的概念并不准确。个体主义方法论就其实质来说,是不承认人需要丝毫的“社会化”的;相反,集体主义方法论就其实质而言,会根本反对社会化有“过度”的可能)之间寻求一种折衷的行动者假设,即假设行动者既不是外在于社会环境像原子和个人那样进行决策和行动,也不是固执地坚守其已有的社会规则与信条开展活动,而是嵌入于具体的、当下的社会关系体系中并作出符合自己主观目的的行动选择。由于假定行动者是有目的的,因此,格氏主张保留理性选择的假设;同时,因为人是嵌入在具体的、正在进行的社会关系体系中的,因此,必须在人的理性选择中加进非经济动机和非经济因素尤其是社会结构因素对人的行动的影响。那么,如何将非经济动机以及外在的社会结构因素加入或结合进理性选择的假设呢?也就是说,如何使理性选择与社会结构影响相容,或者如何使个人行动与社会结构联系起来呢?格氏并没有给出解答。他无意在方法论上多下功夫,而是急于把这种未获坚实基础的嵌入性分析用于对实际经济问题的分析了。
而一旦对实际经济问题进行分析,这种未能真正实现方法论整合的嵌入性分析,便不可避免地滑向分析的集体主义方法论(或他所谓的“过度社会化”的方法)了。由于嵌入性分析缺乏联接行动与结构互动关系的中间机制的设置,决定了其难以将非经济因素的影响纳入对人的经济行为的研究,从而也决定其不可能选择从个人行动出发研究经济行为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的路径。相反,既然作为研究前提的是“经济行动嵌入于社会结构”的假定,那么,从外在的社会结构出发研究社会关系网络对经济行为的决定性影响,便十分自然了。而这种研究路径便只能是集体主义方法论了。集体主义方法论所固有的诸如难以解释社会结构起源及其变迁、过分强调社会的作用以及漠视个人自由和选择等弊端也就在他的实际研究中显露出来了。
与其相关的是,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可能由于缺乏一个有着坚实基础的统一的理论体系,而面临难以将具体的、离散的经验研究归结起来的困难。西方新经济社会学注重经验研究,似有两个原因:一是对功能—结构主义经济社会学漠视经验分析的批判;二是其在研究方法上受社会网络分析和经济人类学影响甚大。社会网络分析基本上是一种对人际关系结构进行经验性描述的方法。实证派的经济人类学注重“参与观察”,强调在经验调查的基础上提出问题和假设,而不是在实证研究之前就提出问题和假设。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同样认为,应当摆脱建构总体性的经济社会学理论的方向,而更多地去关注一些具体的、不确定的经济现象。
注重经验研究无疑构成了西方新经济社会学的重要的学术特色。然而,如果过分强调和保守这种特色,就可能带来极大的理论代价。正如20世纪上半叶美国芝加哥学派(城市社会学派)由盛而衰的历史所昭示的那样,过度迷恋经验研究,会带来对本学科的“基本问题”思考不足。有关涉及学科的研究领域、基本概念和方法论等基本问题讨论不足,必然妨碍该学科统一的理论体系的建构。而缺乏一个成熟的和稳定的理论体系,人们将逐渐发现许多社会事实和数据无法用一个统一的概念工具来说明。人们将在各种与经验直接相联的小理论的彼此冲突或残缺不全中,感到无所适从。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可能会面临同样的困境。事实证明,任何一门学科若只满足于从其他学科中获得基本概念或假设,以便迅速推延运用到具体的经验研究中去,那就迟早会发生整体性的理论危机。
最后,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在方法上的一个缺失,便是只求实证分析而漠视规范分析。例如,嵌入性分析强调具体的人际关系网络在产生信任和经济秩序方面的作用,但是,在对其个案进行实证分析时,新经济社会学家似乎总是回避研究两个涉及规范分析的问题,即行动的外部性问题以及“什么才是最佳的”问题。前一个问题是要提出,当事者运用特定的人际关系网络以从事对己有利的活动时,是否给他人或社会带来了外部影响尤其是负外部影响?后一个问题是指,当我们考察正式结构(法律、组织、制度)和非正式结构(人际关系、伦理道德等)对经济行为(如信任和秩序)的影响时,我们如何判断和选择哪一种要素或哪一种要素的配置是最佳的?这种涉及价值判断的规范分析对于完整地理解社会关系网络在经济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必不可少的,同时,它也是形成科学的公共政策的基础。西方新经济社会学在毫不涉及上述两个规范性问题的情况下,仅仅通过所谓实证分析得出“是社会关系而非制度安排或普遍道德导致经济生活中的信任和秩序”这一中心结论,显然是片面的,也是难以经得起经验检验的。
新经济社会学的研究领域
新经济社会学在19世纪80年代的崛起,象征着社会学跨出自己固有的研究领域,用跨学科的眼光重新审视经济生活,因而构成当代社会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发展趋势。具体而言,新经济社会学就是运用社会学基本理论、变量和解释性模型研究稀缺物品以及服务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复杂行为,将非理性选择的维度加入到新古典经济学对经济生活现象的解释模型上,从而促进了经济学和社会学的思想交流。
1、网络研究。
在新经济社会学中最早运用网络方法的是怀特。他在70年代末运用网络方法对市场进行了一系列研究。不过,网络研究的主要代表却是格拉诺维特。他的《经济行为和社会结构:嵌入问题》是新经济社会学的一篇重要论文,该文详述了网络在经济分析中的应用,并对新制度经济学进行了深刻而尖锐的批判。格拉诺维特认为,社会关系网络是不规则的,它不同程度地渗透在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运用网络方法,我们可以了解信任在经济中的作用以及经济制度在现实中的运行。然而,新制度经济学却仅仅运用效用理论来分析制度的形成,忽视了社会结构才是理解现存制度的关键。格拉诺维特还研究了信息网络在人们寻找工作时所起的作用。在最近的研究中,格拉诺维特指出,虽然大多数经济互动发生在网络之中,但是,经济制度的动力是各不相同的。经济制度经由网络产生,然而一旦成型,它们就“锁定”在单一的制度模式之中。
近年来,出现了许多关于市场研究的社会学著作,主要涉及金融市场、劳动力市场和“特殊类型市场”三个领域。新经济社会学对金融市场的研究表明:就是在金融市场这样的“最标准”的市场中,社会网络也渗透其中并发挥作用。社会网络的作用不仅表现在对证券交易发生影响,而且还表现在它会引发冲突和危机。新古典经济学的“纯净的市场模型”忽略了社会网络的作用,因而对现实经济生活中的市场所发生的问题也就欠缺洞察力。在对劳动力市场的分析中,研究者们重新估价了分层理论,寻找位于表面流动之下的机制,并对收入问题进行了深入分析。新经济社会学对“特殊类型市场”的研究,一方面涉及各种形式的“黑市”交易与社会结构、种族特性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分析了后工业社会中各种“非正式经济”之间的互动及其与官方经济的互动。
50年代以来组织理论的不断发展,以及新制度经济学的创立,尤其是威廉姆森的《市场与等级制度》,推动了新经济社会学对企业的研究。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企业与市场的区别、巨型企业和多头公司三个方面。埃克尔斯、斯丁卡姆对市场与企业的两分法提出质疑。他们认为,现实中存在的多是中间形式。钱德勒的巨型企业理论产生了较大影响。佩柔、弗里格斯坦认为钱德勒过于强调技术和市场的作用,他们认为国家和权力的作用要大得多。对多头公司的研究存在两种观点,钱德勒认为多头公司的发展遵循传统的经济理性;佩柔、弗里格斯坦和迪马奇奥认为,多头公司的出现只是由于某些公司为了成功而仿效其他公司。
4、性别研究。
目前,许多新经济社会学研究都强调性别因素。研究者对性别的研究集中在四个方面。就雇佣而言,研究者分析并解释了劳动报酬的性别差异、求职中的性别歧视以及工作中的性别隔离;在家务方面,研究者关注妻子有了全日工作以后,丈夫仍然不主动承担家务劳动的原因;在收入与权力方面,研究者分析了女性的收入与她们在家庭中的权力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在市场上有一份收入的妇女比那些没有收入的妇女在家庭中拥有更多的权力;妇女在企业中的地位也是性别研究的一个主题。
5、文化研究。
在新经济社会学的研究中,不少学者开始关注文化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他们认为,文化因素存在于所有的经济行为中。扎勒泽、迪马奇奥、霍尔顿指出,如果在研究市场、消费、工作互动时不考虑文化因素,那么,这样的研究必然是不全面的。布迪厄、博尔坦斯基和扎勒泽都试图在经济制度和行为的分析中加入文化维度。这在扎勒泽关于“人类价值与市场在历史上的相互作用”的研究中表现得最为强烈。她研究了三个主题:人身保险、儿童的社会价值以及货币的特殊形式。她把定量数据与历史事实结合起来,对人类价值和市场进行研究。然而,在新经济社会学中运用文化的观点来解释经济现象到底有多大前景,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新经济社会学需要引入文化因素,并借鉴经济人类学的研究成果,这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新经济社会学在美国和欧洲学术界掀起了不小的浪潮,然而,国内社会学界乃至社会科学界对新经济社会学还十分陌生;我国目前正处在社会变革的关键时期,新经济社会学的基本观点对于分析这一时期的经济现象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另外,新经济社会学对社会学研究领域的重新界定,以及它在建构理论时所持有的态度和采用的方法,对我国社会学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我国新经济社会学的几种理论视角[2]
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社会学者对中国经济发展进行了一些理论思考,提出了三种理论视角:
(一)市场过渡理论
美国康纳尔大学社会学系维克多·尼,针对l0年中逐步建构了这一理论。市场过渡理论有两个基本假定:一是以中央集权化科层指令为特征的社会主义协作体系,和以供需关系主宰价格定位、货币与所有权为特征的市场协调体系,可以被看成是一个连续谱上的两个极端。二是从指令体系过渡到市场体系是改革的必经之途。
维克多·尼针对中国经济改革还提出了以下基本观点:可以把改革过程看成某种过渡进程,在这一进程中,经济体制由科层的指令协作体系转向市场经济,其特征是指令的非中央集权化和引入人市场机制。过凌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干部的权力随之削弱。在集权化科层协作下,他们的角色举足轻重,是降低交易成本的捷径。与此同时,由于权力正逐步转向买卖双方,人力资本所能产生的收益随着过渡进程的推进而日益增大。在中国,这种过渡进程不可能是单向的或线性的。尽管如此,仍会发生“局部改革”。所谓局部改革,是过渡进程的中间阶段。在中间阶段,指令协作与市场协调彼此共存,干部的权力仍具有相当作用。
市场过渡理论还认为,改革进程的最终目标是建立市场化的经济制度。实际存在的干部权、制度形式、所有权及交易模式等与完善的市场经济不符的一切东西,尽可概括为过渡性的表现。
(二)地方性国家法团主义理论
这是奥伊首先倡导的。这种理论认为,在中国,中央指令的非中央集权进程,并未带来政府指令结构体系的瓦解。相反,指令权被下放给了地方政府机构,而且这种地方指令结构体系在形成过程中融入了经济法人个体的特征,演变成地方性国家法团主义。地方政府掌握着中国改革的关键。中央政府的指令体系是放开了,但现在“一个强有力的地方官员群体及公有制企业,与一个蓬勃发展的市场经济共同存在”。
(三)地方性市场社会主义理论
这是美国杜克大学林南首先提出的。这一理论认为,实践中政治因素与意识形态成分的相互作用(作为政治轴线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不断变化的性质(作为经济轴线的市场机制),以及社会文化方面的地方性根源(作为社会轴线的网络),这几个方面的差异构成了社会主义改革的现实状况。地方性市场社会主义揭示了这样的途径,即应从以下三种要素来分析改革中的经济体制,包括(社会主义)科层协作、市场调节和地方协调,其中地方协调的角色至关重要。地方内部社会资源的管理和分配并不遵循关于权利与义务的理性规则,为达到“圈子”的整体利益,社会关系中的子系统可以作出利益的让步或更大的牺牲。
这样,地方性机制或多或少改变了市场竞争的原则或其作用的范围,在地方与地方之间,奉行铁面无情的自由竞争和平等交换原则,而地方内部却是有情有义的“关系”原则。中国不会走向西方式的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道路,而会由于地方性力量的强弱不同而形成不同的发展模式。
这一理论认为,一个非中央集权化后的宏观管理体制,在地方上仍然保持集权;地方性协调的建构基础是地方网络(关系网),主要是家族亲属关系。这一理论假设:指令与再分配的重心会以集体资本的的积累、福利体系和地方基础设施的发展完善为取向;亲属关系网的同时存在,将伴随机会结构和报酬结构的不平等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