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记:客家人的豆腐情
编者按:
今年是格隆汇陪伴大家的第九个年头。光阴无声,故土有情。小时候总想去远方,成年后,家便成了远方。年关将近,回乡去,大抵是每个人难以抚慰的乡愁;而心心念念的年味,既是迢迢千里的祈盼,也是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是家长里短的寒暄。
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归乡去,过大年。
终到一年辞旧岁,我们可以卸下生活繁重的铠甲,放缓追逐的脚步,顶着风尘、川州过省,踏上年味归途。
值此之际,格隆汇编辑部推出《2022,我的归乡记》系列,本文为此系列第一篇。
吾生于河源龙川。据裴渊《广州记》:本博罗县之东乡,东龙穿地而出,即穴流泉,因以为号。一曰龙潭自嶅山分注会于川,故名龙川。
幼时,因跟随父母在外工作,离开了家乡。年少时,年至,总盼望着归家。工作后,归家次数虽少,但心中总惦记那热腾腾的豆腐,也多曾在月夜下,阿婆的那一声:“做豆腐、吃豆腐啰”把我从梦中喊醒了。
张眼望窗外,小区内桂花开得很盛,却不及家乡那缕桂花香......
抹不去的乡情
平时忙于工作,春节便成了回乡的顾盼。
受疫情影响,已有两年之久没回家乡,再踏上归乡之路时,过往记忆涌上心头。昔日这条坑洼小道已成了一条宽敞的大道。故乡的小路,是我童年走过的路。
记忆里,这条路虽小,却连通着附近的一个个村落,一片片田垄。我们在田垄上踩着童年,那张脏兮兮的脸,哼唱着歌儿:“摘豆子,做豆腐,阿婆食哩,阿公食哩,捱食哩,捱类食哩,口水长长!”
记得儿时,村上家家户户都在田埂上种上很多黄豆。每到丰收时,阿婆就变换着花样给我们做黄豆。
夏日,用黄豆煲冬瓜汤,苦瓜汤,还可以把黄豆炒一炒,一碟盐炒豆,做下酒物了。每次阿公酌一口小酒,都少不了炒豆。到了冬日,黄豆早已收完,于是阿婆经常用瓦罐炖黄豆排骨,黄豆猪蹄。春节到了,阿婆就用石磨加工豆腐。正月里,吃腻了大肉大鱼,鲜鲜的豆腐,非常解腻。用豆腐招待客人,比上鸡鸭鱼鹅,他们更喜欢。
过年,村里的家家户户也会准备好糯米,用小推车把糯米推到一个老伯家,借用他们的风车把糯米碾成糯米粉,再用大大的盆把糯米粉揉出嚼劲,炸煎堆,炸油果。因为白豆腐保存时间不长,大家也会炸豆腐,于是整整一个春节,几乎餐餐都有豆腐。
而在春节,阿婆一定会做一道菜——那就是白菜烧豆腐。每次,做这道菜时,阿婆总是乐呵呵的,嘴里还念叨:“白菜豆腐保平安,吃完大家平平安安!”
客家酿豆腐
阿公年轻的时候,会打算盘算账,修过鞋,种过西瓜,种过蘑菇,也在水厂工作过。阿公总会提起田埂种豆的事情。那时,家乡的豆腐是用自家的黄豆做的。黄豆好养活,不需要什么肥料,撒把草木灰就够了。
阿公小时候家里穷,吃都吃不饱,豆腐一年吃不上几回。只有在立夏、端午、稻谷收割尝新时才能品尝得到。
民间就有“立夏不吃肉瘦得皮包骨。立夏不吃蛋瘦得不好看。”古时候,在立夏有“立蛋”的习俗。指的是立鸭蛋。我们客家人在立夏要必须吃豆腐的,说吃了豆腐不会倒霉。
五月五端午节,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端午节吃粽子,还吃酿苦瓜和用刚收成的黄豆做的客家酿豆腐。七月十四,客家人又叫“七月半”。半年农作物的收成与下半年的耕种已基本结束,有喜庆丰收和放假休息的气氛,这天家家户户磨豆腐。再就是过年的时候了。阿公说,当时最有盼头的,唯有过年吃豆腐了,没肉吃,吃豆腐赛过肉。
《清异录》第一卷“官志”十六项中第九项记时戢的逸事,题曰“小宰羊”,文曰:“时戢为青阳丞,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据此可知:豆腐早已成为肉类的廉价的代用品。过去,因为贫穷,吃不起大鱼大肉,对于他们而言,吃豆腐也似是吃肉。
客家对吃素有两种理解,一是不吃荤,二是没油吃。大年三十,年夜饭饭桌上各种大鱼大肉自然是必可不少,可是也需要素菜来配。除夕的年夜饭一定要吃“酿豆腐”。所谓的美味佳肴,就是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但凡小时候经常吃,而且特别爱吃的东西,都得算上去。酿豆腐,我们从小吃到大,怎么都吃不腻,年三十绝对不能没有它。
酿菜做法,起源于客家饮食文化。酿菜传说源于中原时包饺子的习惯,因迁徙到岭南无麦可包饺子,想出了酿菜的吃法。
客家豆腐酿是客家菜里的“头牌”。酿豆腐首先要剁肉酱,可以选牛肉,猪肉、鱼肉来剁。也可以根据家里人喜爱的口味在肉酱里加香菇、蒜末,姜末、萝卜、虾米、糯米。
阿婆说:“这肉酱不能用绞肉机,一定得用手剁,才有嚼头。”剁好酱后,倒入少许酱油提鲜,加入适量的干淀粉,使肉馅变得稍微黏稠些,锁住食材的水分。用筷子将它们搅拌均匀。然后再把一块豆腐切成一小块,用筷子或勺子挖开一条小沟,取出来的豆腐不会被浪费掉,用它们来做豆腐汤。把肉酱装进去,最后把它放到油锅里煎炸至两面金黄,再转用砂锅小火炖,就成了。
都说菜过餐就不新鲜,不好吃,而家里一餐没吃完的酿豆腐再用砂锅小火炖,反而更入味。
客家人的豆腐情
阿公阿婆一辈子在农村生活,已儿孙满堂,也该安享清福了。父亲,大伯曾把阿公阿婆接到城市住上一段时间,但老人一辈子辛勤劳作,一旦闲下来,总是不习惯,闹着回家。
他们是闲不住的,爷爷喜欢捯饬捯饬家门前的花草,田垄上的黄豆。奶奶惦记着家里的菜园子,闲暇时锄锄地,养养鸡鸭鹅,捡捡蛋。再者,城市的蔬菜,豆腐总让他们觉得差点味道。每次看着盘子的豆腐,奶奶总说:“还是家里的豆腐好,过年要做豆腐。”
村里的人都知道,凡做豆腐的,都是心灵手巧的勤快人。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她最大的福气,除了儿女孝顺,还有树立榜样,端正家风。
这世间有“大福”和“小福”之说。大福者,利己利人;小福者,利己不利人。阿婆善良,勤劳。村里不管老老少少,都尊敬她。从小,阿婆就告诉我们:“乖仔,阿婆没读多少书,没文化。但是阿婆滴哩捱类做人,要像一方豆腐。”小时候,不懂阿婆的话,现在才悟。
豆腐之品质,是菜中的“大丈夫”,既方正又柔软。我也想起林清玄在《先知豆腐》中说:“豆腐对一切事物都有包容和欣赏的态度,这世上再也没有一种食物像豆腐,完全没有排斥的性格。”
每到过年,阿婆就忙着给归乡人做豆腐。她不要钱,她的豆腐不是用来卖的,她只要村里人出饱满的豆子。阿婆做豆腐的工序,首先把隔夜浸泡好的黄豆打成豆浆,豆浆分离,有一些细渣需要过滤,这样做出来的豆腐更细嫩。然后煮浆,煮开后要把泡泡清理一下,能看到腐竹,准备融化后的石膏粉,之后把浆倒入大缸里,待豆浆凝固成豆花,再把豆花舀到垫着纱布的豆腐架里,包好纱布。把里面的水分挤压出来。阿婆抬了一桶桶水压着。再解开纱布。这样豆腐就成型了。
大家有口福了,阿婆先用水勺盛起一碗碗浓郁顺滑的豆浆,把剩下的一些豆腐碎渣做成一碗碗豆腐花,撒上白糖,别提有多好吃了。
接着,阿婆把一大锅豆腐搬到我们家桂花树下。拿出豆腐板,用划刀,整整齐齐划出一块块豆腐。锅里冒出的豆香热气,夹着阵阵桂花香。做好的豆腐,阿婆都会分给左邻右舍尝一尝,阿婆常说:“豆腐要分享给大家食哩才好食哩。”大家都拿着饭钵,满脸喜气到我家盛豆腐。凡进一个门,阿婆就说一次,“尝尝捱屋家做的豆腐。”把“捱屋家豆腐”说得格外响。对方更是高兴,“豆腐做得真靓!”一大锅豆腐送完一圈后,我们只剩下一瓷盆了。
一家做,大家吃。这不起眼的豆腐折射出邻里之间的亲善。豆腐里包含着邻里之间的和睦。豆腐承载的是一种勤劳、和谐的文化。你家做豆腐,你给我送一钵。我家做豆腐,我给你送一钵。
人啊,一年漂泊在外,总会惦记着家中的豆腐。
豆腐里的牵挂
年将至,村里人要去田心街赶集,准备年货。这条路是必经之路,步行到这条路的尽头,就到了一条街。一到春节,幼时的我,总是闹着跟阿公阿婆去赶集。阿婆也一定要在集市中瞅瞅卖豆子的摊贩,看到饱满的黄豆,就会讲好价钱,买上几十斤。阿婆人缘好,远远就能听到吆喝声:“阿嫂,各个圆溜溜的好豆子,捱给你留了做豆腐咧!”阿婆,看到这颗颗饱满的豆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拉着我的小手说:“乖仔,阿婆归屋给你做豆腐吃!”
归家前一晚,我给阿婆打了一通电话:“阿婆,捱类回家过年,要吃阿婆做的豆腐咧。”电话里头,传来一阵笑声:“好好好,捱今晚就备好豆子,明天磨豆腐。”阿婆已经75岁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很多事情已经忘记了。听阿公说,很多时候,阿婆刚刚应和着的事情,回个头,就忘了。但是她从没有忘记家人,没有忘记过年给归乡人做豆腐,没有忘记我爱吃豆腐!
我的老家在这条路旁,屋前有一条小溪,村头有一座石桥。每次回家,阿婆就早早在村头那座石桥上等着来接我,她从不会忘记。车来车往,阿婆不知道我坐什么车,只知道我坐的是灰色轿车,每次,在车上远远的就能看见她。
我喜欢吃家乡的豆腐。从小,我就长得白白胖胖,被乡里邻里叫“豆腐娃”。每次一回到家,阿婆就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我,心疼地说:“捱乖仔,瘦着哩。”春节一过,也是这条路,只是方向截然相反。我到深圳工作,阿公阿婆总觉得我啥都缺,车尾箱都装满了,有晒的小鱼干,腌的萝卜干,梅菜干,自家酿的米酒,一大筐土鸡蛋,还有少不了的炸豆腐。
我总说大城市里什么都有,阿婆嘴里叨叨道:“哪里有屋里的好吃哩,过节多食豆腐。都福,都福。”阿婆告诉我,客家人的新年是出了正月十五才算结束。
正月十五要上灯。哪家新添丁就要到祠堂报丁,挂灯笼,请来亲房叔伯吃满月酒。小孩满月要"开斋"。满月之时,也要吃豆腐。小孩由阿公抱到酒席上,用一双筷子把煮熟的菜往孩子嘴唇碰一下,针对每样菜取谐音说好话,其中就有豆腐,一边比一边念“都福,都福”。
我知道,这就是老人的挂念。
结语
虽然在深圳吃不到家乡的黄豆,但市场上用黄豆加工成的各类豆腐应有尽有。
欲把豆腐比西子,蒸煎酿炸皆上品。周末,我总喜欢买上几块豆腐解解馋。简单的小葱拌豆腐,或是放几个小米椒,或是撒上香菜蒜末,或是放包榨菜,或是把豆腐炸一炸。
林斤澜在《家常豆腐》道:吃豆腐就是“白”味,加咸加辣把“白”味提起来。而我吃得最多的是酿豆腐。与朋友在外吃饭,必须点一道酿豆腐。
有时那一块豆腐,总能让在外漂泊的游子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