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市场改革应抓好顶层设计 ——专访上海证监局原党委书记、局长张宁

作为中国资本市场建设发展早期的亲历者、探索者之一，张宁在上海证监局党委书记、局长及上海稽查局局长岗位上任职9年多，之后曾任上交所党委副书记、监事长。她直接参与了上海证券交易所的筹建，起草《上海市证券交易管理办法》，亲历股权分置改革，推动上海金融法院设立。

张宁近日在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专访时表示，中国资本市场发展30年，她为之奋斗并深感自豪。中国资本市场规模已位居全球前列，但国际影响力还需提升，未来将朝着更为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目标发展。在全面注册制改革下，信披和退市等监管配套制度将逐步完善，投资者可以通过集体诉讼等方式维护自身权益，上市企业要进一步提高市值管理意识。

淡化性别意识，强化角色意识

作为为数不多的证监系统正局级的女干部，张宁告诉记者，当选上海市妇联执委、参加全国妇联大会，进一步唤醒了她的女性意识，认为锻炼培养女干部是其责任之一。因此张宁会有意识跟她们聊天，分享家庭教育心得、做人做事的感悟。

对于职场女性而言，平衡家庭与事业是需要智慧的。张宁分享成功经验是：淡化性别意识，强化角色意识。首先认清工作中的职业角色，她直言在工作上“争强好胜”，当回归妻子、母亲角色时，仍是个“小女人”，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都让丈夫决策。“我的女儿以我为偶像，也愿意跟我谈心。”

张宁认为，女性在工作中可以发挥“换位思考”的长处，情感更为细腻，擅长沟通协作，在具体工作上更耐心细致。女性普遍比较低调，但需要保持自信，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因为在承担更重大的工作时，离不开积极性、总结性、战略性、全面性的思考，而政治敏感性更是构建大格局必不可少的。

她进一步表示，女性管理者需要勇气和承受力。首先需要胸怀，心胸开阔才能够“容得下人”，无论是下属还是同级，充分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积极配合上级工作。作为管理者还需要很强的决策力，这离不开日常的积累锻炼。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张宁表示，不愿做小事的人永远做不成大事。成长中应踏实做好每件小事，在小事中积累和锻炼成长。优秀的管理者要有清晰的思路，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很重要。此外，尤其是女性管理者应当学会跳出窠臼，站高点、想深点、抓重点。

学习能力是提升自我的“阶梯”，张宁对知识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在资本市场建设初期，张宁直言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现成的经验，更多是在实践发展中学习和探索。张宁回忆起一次赴香港培训，她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在认真仔细倾听时提出非常具体细致的问题，只为了更好地运用于操作实践。

长期在金融监管第一线工作，张宁积累了十分丰富的金融专业知识和监管实践经验。谈及学历与学识、理论与实践，她说学历并不是最重要的，书本知识具有局限性，因此学习要结合实践发展需要。在复旦大学经济系学习期间，张宁受益于大学老师鼓励学生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教育方法，也提高了自我学习能力。后来她读了两次EMBA（高级管理人员工商管理硕士），目的在于学习知识，解决工作中遇到的“疑难杂症”。后来有人找她读工商管理博士，她却拒绝了，因为“工作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写论文”。

见证并推动资本市场发展

作为中国资本市场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张宁在著作《证券兴起：我与中国资本市场》中感慨道：“入行三十多年，能一直站在中国资本市场改革发展的最前沿，为最迫切的需求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是我一生的荣幸。”在采访中，张宁向《国际金融报》记者再次感叹：“我干了30多年，为我的职业生涯感到自豪。”

中国资本市场发展30年来，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在发展初期，资本市场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脚步，上市企业数量和质量不断提高，市场产品逐渐多元化。目前，A股总市值在全球排名第二，仅次于美国。有一次参观访问具有百年发展历史的摩洛哥交易所，对方询问中国股市为何能迅速发展，张宁回复称，这主要得益于中国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

2020年，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30周年，张宁是亲身参与筹建的成员之一，还主笔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首部规制证券市场的地方政府规章———《上海市证券交易管理办法》。她回忆道：“上交所的成立不仅回应了时代的要求，还经得起法律及相关规定的检验。这在制度创新、实践创新的先行者之中尤为难能可贵。”

她介绍说，当年筹建上交所时，上海市领导有强烈的法治意识，提出一要得到国务院批准，二要有设立和运行的法律依据，上交所的筹建是完全合法合规的。目光也是非常长远的，上交所成立之初就指出“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而非“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服务”，张宁解释说，从科创板的设立来看，科技问题不光是经济问题，更是国家整体实力问题。

在中国资本市场上，首个公开发行股票的飞乐音响被人熟知。鲜为人知的是，它也是中国上市企业公司股息红利转股票、资本公积金转股票并同时向老股东配股的第一单。而张宁是出谋划策的重要推动者，当时境内尚无公司法，便借鉴中国香港台湾的做法，与飞乐音响商议增发方案，于1989年通过并实施。

2005年落地的上市公司股权分置改革，在资本市场改革中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该决策离不开改革者对现实的清晰判断，这需要深入的调研工作和研究建议。而张宁也是这项改革背后的推动者之一，她与时任上交所总经理朱从玖等人共同调研，把相关建议提交给上级。股改政策出台后，她还积极推动上海民企紫江企业、上海机场等136家上市企业完成股改。

“通过股改这件事可以看出，要正确认识事情的历史条件和背景，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脱离时代背景产生。改革是永恒的主题，因为人的认识总是有一定局限性，往前走，局限性就会显现，新问题也会出现，甚至变成阻碍，所以一定要不断地改革，才能不断地发展。”张宁在《证券兴起：我与中国资本市场》一书中谈及这段经历的感悟。

顶层设计需要新思维

30年过去了，中国资本市场仍朝着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长远目标迈进。张宁认为，三者之间是需要配套考虑的，法治化为市场化和国际化“保驾护航”，管理市场风险。“当下积极建设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在提高国际影响力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真正吸引国际投资人到境内投资，国际企业能在境内上市”。

“中国资本市场从0到1的建设过程更多是从无到有，但从1到2的发展过程挑战和难度也很大，更多涉及到顶层设计和长远规划，这代人的智慧尤为重要。”张宁表示，早期资本市场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会碰到各种各样的理论和现实问题，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式解决过程中的问题，改革只能在夹缝中前行。而未来顶层设计和长远目标的实现，要以史为鉴，要用新的方法和思维解决过程中的问题。

“市场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前注册制改革无疑需要法治化支持，比如严格的信息披露、退市制度等，需要得到很好落实。”张宁指出，就公正性而言，涉科创板相关金融案件由上海金融法院统一集中管辖，这是个很好的做法，但不意味着适合在各地“复制”。

随着国际化开放程度提高，金融业务跨境来往时，风险也随之传导。从法律角度来看，证券法、银行法、保险法都应当完善，提高防范跨境风险意识，保护中国投资者利益。新证券法明确境外的证券发行和交易活动，扰乱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市场秩序，损害境内投资者合法权益的，可以受中国证券法管辖。“长臂管辖”是国际化需要。

回首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雷曼兄弟控股公司“轰然倒地”进入破产程序，华安国际配置基金（华安QDII）持有的零息票据价值归零，保本机制荡然无存，使结构性保本票据、基金财产及基金份额持有人遭受巨额损失。张宁立即向上级提出，能否效仿新加坡、日本做法，对雷曼控股体系内所有公司在华资产一律冻结。但中国无此法律授权。张宁在证监会的支持下，积极推动史无前例的境内金融机构在境内诉境外金融机构，通过各方共同努力，雷曼控股和雷曼欧洲不得不赔偿了华安QDII基金所受到的所有损失，并支付一定利息。

张宁在其著作中谈到：“在我国金融市场和金融行业对外开放程度越来越高的情况下，国际金融危机传导到国内的风险将进一步增大。为了保护投资者和金融消费者的合法权益，维护中国国家利益，我们可以借鉴新加坡、日本等国的经验，通过立法明确，授权国家金融监管机构在国际金融风险波及国内市场时，冻结相关金融机构资产或者限制资产出境，以避免类似雷曼兄弟破产波及国内投资者和金融机构时金融监管部门面临的‘尴尬’。”

为投资者保护建言献策

注册制改革是当下资本市场的关键词。早在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上，首次提出推进股票发行注册制改革。2019年科创板注册制正式落地，2020年创业板注册制推出，2021年全面注册制改革有望落实。

张宁一直致力于投资者权益保护工作。她敏锐地感受到，注册制对投资人的要求有所提高，投资人结构有待调整，监管层也要重视投资者教育。信息披露成为核心，并将成为投资者作出价格判断和投资决策的主要依据。她强调，投资者要增强自我保护意识，如果合法权益受到侵害，应主动寻求集体诉讼等民事司法维权方式。

张宁告诉记者：“相对于行政处罚，民事司法救济制度对投资者来说更有意义。”证监会能做的只是行政处罚，而罚款是从股东权益中出的，从而导致对中小投资者造成“二次伤”。

行政处罚前置指的是先要行政处罚，之后法院受理民事诉讼。张宁建议取消这一解释，因为行政处罚后，投资人民事赔偿金会滞后。可以替代的是，通过加强司法和行政之间的内部协作，“齐头并进”，投资人合法权益才能真正得以保护。

事实上，随着证券市场发展，违法违规行为增多，保护投资者合法权益越来越受重视。在系列调查研究分析后，张宁也认识到要解决这些问题，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金融法治环境有待完善，而光靠证券监管部门是绝对不够的，必然离不开与司法审判机关的协同合作，也离不开一支高度专业的金融审判队伍。在兼任上海政协常委及经济委员会副主任时，张宁早在2010年就提出设立上海金融法院的建议，2015年再次提案，最终在2018年，全国人大宣布设立上海金融法院。

备受市场关注的是，注册制下上市企业将呈现分化态势，部分股票或遭到“抛弃”，“市值管理”需求将激增，而相应的乱象或将增加。张宁向《国际金融报》记者表示，市值管理不等于“庄股”，市场上不少误导信息，打着“市值管理”的幌子进行内幕交易或操纵股价。这是违法甚至犯罪，证券法也有相关惩处规定，也是保护投资者的需要。

“市值管理很重要，有些企业CEO激励与市值挂钩，银行贷款也跟市值挂钩，兼并收购也与市值有关。”张宁建议上市企业要提高认知，市值需要公司内在价值的支撑，市值管理广义概念是指提升企业内在价值，这包括完善的公司治理、良好的财务管理、清晰的发展战略、前瞻的技术以及有效的投资者关系管理等方面。

记者：朱灯花

编辑：姚惠

责任编辑：毕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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